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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夏志清

来源:译研网 作者:时间:2014-01-01 18:52

     夏志清(1921年2月18日-),江苏吴县人,生于上海浦东,中国文学评论家。1947年赴美,1951年在耶鲁大学取得博士学位,1961年在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任中文教授,1991年退休。1961年,夏志清在美国英文出版了使他一举成名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夏济安是其亲兄,遗作有《夏济安日记》。夫人:王洞。2013年12月29日(北美时间)在纽约去世,享年92岁。

去年冬日的一个上午,火车行驶在纽黑文通往纽约的铁道上,窗外掠过树林、雪地、房屋和停靠在港湾里的船只。

纽黑文—纽约,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大约60年前,1950年代初,三十出头的夏志清在这条路线上往返奔波。那时他正在撰写《中国现代小说史》——这部日后让他声誉鹊起的学术著作,苦于耶鲁大学中文书籍匮乏,于是他成为哥伦比亚大学中日文系(现在的东亚语文系)图书馆的常客。他通常是上午从耶鲁出发,下午在哥大饱览群书,然后再借上一箱子资料,返回纽黑文。

离耶鲁并不遥远的哈佛大学当年的中文藏书虽然并不丰富,但也有一些哥大所没有的书籍。夏志清没去哈佛借过书,除了生性不爱动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缺钱。他曾为此而遗憾,作为文学史的研究者,占有的资料再多都不为过。

“朝鲜战争开始,我就得省下钱来寄给上海家里。从1951年7月开始,月寄100美金,一年1200元。所以那3年,每年自用2800美元,够维持生活,谈不上有什么研究经费。”当时已经从耶鲁大学英文系博士毕业的夏志清仍然住学生宿舍,吃食堂。

夏志清如今住在纽约113街的一幢公寓,紧邻晨边高地上的哥伦比亚大学,通往他家楼层的电梯有着木质外壳,楼龄超过百年。

在夏志清家里,有墙壁处皆是书。他自己的著作都集中在一个书架上。我从大陆带来的几本署名“夏志清”的简体字书,却不在此列。

“大陆出版他的书,几乎从来不给稿费,很多时候连书都不寄过来,真是很过分。”夏志清的太太王洞女士翻着我带来的书说道。

夏志清则拿着我带去的“桂系军阀”做封面的《南方人物周刊》说:“这是白崇禧年轻的时候,我跟他儿子白先勇很熟。”白先勇是夏志清的哥哥夏济安在台湾大学外文系教过的学生。白先勇认为夏济安对那一届台大外文系学生有过非常好的指导。那批学生中,日后成名的除了白先勇,还有李欧梵、陈若曦、王文兴、欧阳子等人。对于夏济安和夏志清,刘再复的评价是:中国文学研究界的兄弟双子星座。

上海来的年轻人

夏志清在2011年阴历正月十一度过了自己90岁生日,为了避开美国东北部多雪的冬天,生日的聚会提前到2010年秋天。1921年,夏志清出生在上海浦东。浦东当时只是落后的郊区,黄浦江对岸才是繁华的十里洋场。夏志清的家境并不好。“年轻时的夏志清多少有一些自卑感,这对他之后的人生会有影响。”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说。

客厅里挂着马英九送来的一幅生日贺匾:绩学雅范。“这个出典我不晓得。”夏志清指着这幅字说,“这些字都有出典的,他们不敢乱写,中国人胆子小,你自己发明一个什么‘伟大的……’,大家会笑的,所以中国人总是要用古人的话。”

这幅字上还写着:“志清院士九秩嵩庆”。夏志清在2006年当选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为当选院士中最年长者。

胡适曾任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他可能没料到,自己不太器重的夏志清几十年后会当选院士。1946年,从沪江大学毕业的夏志清到北大外文系做助教时,时任北大校长胡适“听说我是沪江大学毕业生,脸就一沉,透露很大的失望。我那时还不知道胡校长偏见如此之深,好像全国最优秀的学生,都该进北大、清华、南开才是正路。”

1947年,纽约华侨富商李国钦决定给北大的年轻教员3个留美奖学金的名额,文、法、理各一名。刚到北大工作不到一年的夏志清过关斩将,得到文科惟一的名额。发榜后,十几位教员一起到校长胡适那里表示抗议:夏志清是什么人啊,怎么能让他把这个名额占去。胡适虽然不喜欢夏志清,但非常尊重评选委员会的决定,夏志清获得了赴美留学的机会。

1947年对夏志清来说,是特别的一年。这一年,他最喜欢的德裔美国电影导演刘别谦(ErnstLubits ch)在洛杉矶突发心脏病去世。“我对刘别谦的导演手法特别佩服,他的好多电影我都看过3遍。”他认为作为电影导演的刘别谦相当于诗人中的蒲伯、剧作家中的莫里哀。

夏志清是个超级影迷,他在上海的时候,曾经在《新闻报》上发表《好莱坞大导演阵容》。“那个时候,我对电影的研究比文学更好。我大学还没毕业,电影全都懂了”,“刘别谦的电影好得一塌糊涂”,“现在的电影是退步得一塌糊涂”。他所喜欢的大抵是1960年代以前的电影,书房里,挂着伊丽莎白·泰勒和玛丽莲·梦露的照片。

1947年,还发生了一件影响夏志清学术生涯的事,那就是,钱锺书在这一年出版了小说《围城》。多年以后,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里写道:“《围城》是中国现代文学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经营的小说,可能亦是最伟大的一部。”

从西到中

夏志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说话,正如他的朋友所言,他的语速飞快且毫无束缚,对情绪的表达总是淋漓尽致。“XX X是好人。”“XXX是坏人。”这些极端的话语还带着浓重的上海口音。

夏志清喜欢说别人笨,说自己聪明,如果别人这样说,容易让人产生反感,但在他的语境里,倒显出几分可爱来。“到我这里时,在耶鲁拿到英文博士学位的中国人只有3个。”夏志清说。耶鲁大学英文系的博士是全美国要求最严的英文博士学位。博士生要想拿到学位,至少需要通过法、德、拉丁3门语言的考试。夏志清之前,华人当中只有柳无忌、陈嘉两位拿到过耶鲁大学英文系的博士,那已经是1930年代的事情了。

1951年,作为耶鲁大学英文系优等生的夏志清,进入博士生研读的最后一年,开始为自己的前途发起愁来。他希望在美国谋得一份工作。这在当时对一位东方人来说,并非易事。

此时,同住一幢宿舍楼的政治系同学告诉他,耶鲁大学政治系的饶大卫(DavidN.Rowe)教授从政府那里获得了一笔研究基金,正在找人帮他做事。当时正值朝鲜战争,美国需要了解中国。饶大卫主持的工作是编写一部《中国:地区导览》(China:AnArcaManual),供美国军官做参考之用。

夏志清既了解中国又精通英文,他找到饶大卫,顺利加入了这个编写团队,年薪是4000美元。夏志清是这个团队的主力,他一个人就撰写了《文学》、《思想》、《中共大众传播》三大章,还有《礼节》、《幽默》两小章,《家喻户晓的人物小传》一章,也参与了《中共人物》章、《地理》章的编写。

《中国:地区导览》试印本编写出来后,先由美国军政官员审阅。这本册子最终未被正式采用,只印了350册。

在纽约的这个早上,夏志清扒开一叠叠资料,从家中靠近窗户的书架上找出一册《中国:地区导览》。王洞女士为夏志清能找出这本册子而大为惊讶。“你是第一个看这本册子的记者,我都没看过。”王洞女士说。

1950年代,《时代》周刊做过一期以毛泽东为封面人物的中国报道。夏志清在看这期《时代》周刊时,发现里面的许多内容都是根据他在《中国:地区导览》里的文字来写,有的地方甚至一个字都没改。“生平看《时代》周刊,从来没有这样得意过。”

在编写这套书的过程中,原本一心研读英美文学的夏志清对自己的祖国有了更多的了解。特别是在编写《文学》这一章的时候,夏志清翻看了大量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突然发现“中国现代文学史竟没有一部像样的书”,“我当时觉得非常诧异。”

1952年春,虽然饶大卫将夏志清的年薪加至4800,但他已对继续编写册子失去了兴趣。夏志清有了新的计划:撰写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他将计划书寄给洛克菲勒基金会,最后获得两年的研究补助金,每年4000美元。

此后,夏志清辗转美国各地授课为生,工作十分繁忙,《中国现代小说史》的撰写也是断断续续。直到1961年3月,《中国现代小说史》才得以出版。

1961年4月13日的《基督教科学箴言报》上,刊登了芝加哥大学中国文学教授大卫·洛埃(DavidRoy)写的长篇评论。他认为《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出版是一件大事,它不仅是专论中国现代小说的第一本严肃英文著述,“更令人稀罕的是,现有各国文字书写的此类研究中,也推此书为最佳”。

1961年,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教授王际真正在耶鲁大学短期授课,他已经临近退休,想寻找合适的人选接替他的位置。在饶大卫的推荐下,王际真看了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激赏不已。他写信给这个年轻的后辈,表达了自己对这本书的喜爱,在信中赞扬40岁的夏志清的英文造诣高过了所有留美的华籍教授,“简直可同罗素、狄金森两位大师媲美”。

王际真的赏识让夏志清在1962年获聘为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副教授。1968年,他出版了《中国古典小说史论》,再次引起学界震动,这两本书奠定了夏志清在中国文学研究领域殿堂级的地位。

谈到《中国现代小说史》时,夏志清说:“我的看法没有改变。”他一再指出,他并不是以左或右来挑选作家进入他的小说史。“我不是恨左派,东西的好坏也不是用左派或右派来判断,你是个高级的人我就佩服嘛。中国的作家中好的我就喜欢,我推崇张天翼,他就是左派嘛。”

在《中国现代小说史》里,张爱玲、沈从文、钱锺书、张天翼被前所未有地放到了重要的位置上。特别是张爱玲,夏志清对她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最早做出了高度评价,“《金锁记》长达50页,据我看来,这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这样的话从来没人说过,这在当时需要锐利的眼光。“我一看她(张爱玲)的东西就觉得她厉害,我是自己看她的书看出来的,我没有什么老师指导的。我把很多大作家打了下来,比如老舍的《四世同堂》,大家捧得一塌糊涂,我在书里讲他不行。”

这些文字对于抱持左翼文学史观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是巨大的刺激,引起的争论可想而知。最有名的是夏志清和捷克左翼汉学家普实克在1962年的争论。直到今天,《中国现代小说史》仍然是左翼批评者攻击的重要靶子。

“如果从人文主义的关怀出发,里面有很多东西,无论你持什么样的政治立场,都会同意。说夏志清是右派没有问题,但是大家要知道,右派有很多种啊,有可爱的右派,有不可爱的右派,有疯狂的右派,有不疯狂的右派。夏先生可以说是超左的右派,他是右派里的左派,右派看了他也不痛快的。”这是王德威教授的说法。

“国民党也不喜欢他。台湾有很多奖,他一个奖也没有拿到,他在那边没有朋友嘛,他也不说国民党爱听的话。”王洞女士说。

左派对于夏志清的批评,更为极端的说法是:夏志清是美国政府请来的“打手”。

“夏志清写的东西是有意识形态在里面,但没有人逼着他这么讲,他是一位特立独行的批评者。左派的批评者高估了夏志清和美国政府的关系,你能相信美国政府会用夏志清这样个性的人来做‘打手’吗?太不能相信了,他讲话讲三句之后就不靠谱了,完全是一个疯狂的老顽童嘛。”王德威笑着说。

好玩的人

关于学术上的争论,有时也发生在夏志清和他要好的朋友身上。在张爱玲和鲁迅谁更伟大这个问题上,夏志清和刘再复持有不同的意见。夏志清也曾在会场上为此而生气,不过,就如同他老顽童的性格,他用开玩笑的方式与刘再复言好。

直到今天,夏志清还是不喜欢鲁迅。“鲁迅学问不灵,不如他弟弟,周作人比他好多了。鲁迅本身没有什么问题,但被人家捧得太高。鲁迅有一点最不好,他不喜欢自己的原配,但又不让她离开,又不跟她生孩子,这对女性很残忍啊,这是什么意思!”夏志清说到这的时候,嗓门很大,就好像刚从报纸上看到这么一则新闻时的反应。“对鲁迅,你要讲一讲这件事情,你就说是我讲的。”说完,他又用英文加了一句:It'sverycruel.

他还是喜欢张爱玲。对1960年代之后的电影已经没有太多兴趣的夏志清,2007年又去看了一场电影——根据张爱玲同名小说改编的《色·戒》。《色·戒》上映之前,李安的团队想听听文学专家的意见,找到王德威。王德威说,我给你们推荐一位张爱玲专家。他推荐的是夏志清。

“李安当时感到不安的地方是,电影里的上海有没有拍得很像?对于张爱玲小说里性和暴力的理解是不是到位?我特别约了夏先生去看。他觉得很好啊,右派通常是保守派,但是他完全可以接受。在看电影的时候,在不可怕的地方,他‘哎呀’一声,把我们全场的气氛都打坏了。在最露骨的性描写部分,他突然跑去跟夏师母说,这个好像是真的。他太好玩了。”

说到政治,夏志清不喜欢毛泽东,但他承认毛泽东打仗很厉害。“老毛很厉害,我是不厉害,我连太太都打不过。”

说到宗教信仰,他甚至调侃起教皇。 “教皇懂这么多种语言,他学问比我好,但他信不信上帝,我就不晓得了,他这么聪明的人,会信上帝吗?”

“您怎么看生死的问题?”

“没法子看。靠着我的书,我还可以多活几年。人是没有梦的,死掉了就死掉了。我哥哥死了多少年了,他从来没有给过我一个梦。我从来没有梦到过我哥哥,没有梦到过我爸爸妈妈。我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什么都不信最好,没有寄托。”

90岁的夏志清来美国已经六十多年了,在纽约住了50年。他喜欢纽约生活的快捷方便,比如公共交通。所以,夏志清至今还未学会开车,连脚踏车都不会。到这个时候,一直说自己聪明的夏志清才会说一句“我很笨”。他会感叹现在没有多少年轻人愿意沉下心来多研究几国文学。“现在的人都去弄computer(电脑)去了。”

当全世界都在谈论电影《社交网络》时,当年轻人都在羡慕扎克伯格时,夏志清仍在为不能重看刘别谦的电影《驸马艳史》而感到遗憾。

“节奏太快了,我们这些老派人士已经跟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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